無憂書城
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

第三章

所屬書籍: 白門柳2:秋露危城

  一

  坐落在三山街的蔡益所書坊,在南京的同業中雖然算不上生意頂大,名聲頂響,但葉門面寬敞,品類豐盈。在佔滿三面牆壁的高大書架上,舉凡經史子集、闈墨房稿、戲本小說,乃至醫書畫譜、酒錄茶經,可謂一應俱全。同許多書坊一樣,它除了販售之外,還兼營出版和編書。店內附設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場,每年還要聘請若干名家到坊里來選批八股文集。難得的是店主蔡益所為人不俗,喜好結交學者名流,同樣編一部書,他店裡的食宿和酬金比別處都要優厚些。所以像吳應箕、張自烈這些有名的選家都成了本坊的老房客。憑著這層關係,他們的住處,也自然而然成了圈子裡一幫子社友的聚會之所。

  在史可法定策到廣西去迎立桂王之後的第三天,陳貞慧應社友們的要求,來到蔡益所書坊參加一次小型的聚會。因為當天下午,史可法就要趕回江北的浦口去布置軍務,陳貞慧也得隨同前往,所以社友們都切望在他走之前,能了解一下政局進展的最新情況。另外,還有一個並非多餘的原因,就是黃宗羲於昨天來到了南京,也急於要同陳貞慧見面。

  現在,社友們已經齊集在吳應箕下榻的西廂房裡。這是一間陳設簡樸,但收拾得頗為潔凈的屋子。裡面照例有床,有榻,有書案和立櫃,還有一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。牆上沒有字畫,卻顯眼地掛著總是被吳應箕帶在身邊的一柄寶劍和一張古琴。

  如今,在一窗朝陽映照下,它們都在那裡瑩然生輝。隔著門上那面低垂的竹簾,可以望見東廂房那有點歪斜的黑瓦頂,以及天井裡的盆景和翠竹。

  黃宗羲因為是新到,所以在開頭一陣子,照例成了社友們包圍的對象。大家聽他談起前一陣子的種種經歷,都禁不住既感動,又憤慨。感動的是紹興府的士民們,在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後,居然紛紛自動齊集起來,在劉宗周的帶領下,前往知府衙門,後來又到了省會杭州,泣血請願,要求從軍殺「賊」。這在江南各府縣,還是頭一次聽說。而令人憤慨的是,無論是紹興知府王庸,還是浙江巡撫黃鳴俊,對於士民的一片忠義之忱,竟然都置之不理,要麼裝聾作啞,要麼則以守土待命為理由,乾脆加以拒絕。結果,弄得劉宗周毫無辦法,只好一面留下來繼續催促,一面派黃宗羲前來留都,打探消息,向他報告。

  「哼,這一次,弟算是把那伙地方大員的嘴臉看透了!」黃宗羲瞪著眼睛,余憤未消地說,「貌似高深,實則庸陋;貌似持重,實則懦怯!畏首畏尾,瞻前顧後,可他們就偏不怕國破家亡!」

  「哎,那黃鳴俊雖不肯舉兵北上,但應允率先舉哀發喪,也算是難得了!」余懷搖搖頭,聲音里透著懊惱,「你不見留都?我輩花了如許力氣,實指望能把潞藩擁立上去。不料鬧了半天,到頭來卻弄成了上粵西去迎立桂藩。雖則適才定生兄說是迫不得已,但小弟想來想去,總覺得不值!」

  「可不!」坐在他對面的侯方域立即附和,「若是潞藩得立,我東林、復社便是定策之功。何況他又是有名的『潞佛子』,到其時,江南怕不是我輩的天下!如今鬧出個桂藩來,天曉得是個什麼脾性兒!」

  「不過,決策立『桂』,也還不錯。只要不是福藩就好。前一陣子,那幫『烏鴉』們鬧得如此厲害,弟真怕史道鄰撐持不篆…「梅朗中小心地說。前幾天,他在石城門外送別鄭元勛時,曾參與過同擁「福」派的一場爭論,對方的囂張氣焰,他想必記憶猶新。

  侯方域卻不以為然:「哼,這也是疑慮太過!」他撇著嘴說,「大義當前,哪裡還顧及得許多。要說怕鬧,難道立『桂』,他們就不鬧么?聽說那個劉誠意,還有吏科的李沾,直到昨日,還在清議堂里嚷嚷,非要立『福』不可呢!」

  他說的這個「劉誠意」,就是指的現任江防提督的劉孔昭。此人是開國元勛劉基的後裔,襲封「誠意伯」的爵位。他一向驕橫跋扈,專門同東林派人士作對,是阮大鋮在南京的一座靠山。所以一提起他,大家頓時來了氣。

  「劉孔昭?他何德何能!無非是仗著祖宗的餘蔭,在那裡耀武揚威。別看他眼下挺神氣,以為南京就靠他提督操江。哼,流賊不來則罷,若真箇攻來時,頭一個獻江乞降的,沒準兒就是他!」這是一位新到的社友,名叫左國楝。他是已故著名東林領袖左光斗的兒子,平生最恨閹黨。這種憎恨也推廣到一切庇護閹黨的人,所以立即帶頭髮起攻擊。

  坐在他旁邊的張自烈點點頭,老聲老氣地說:「據弟所知,這蔭爵其實也輪不到他。他父親本是婢女所生,而且被逐出了家門。

  他其實是出婢之孫,卻冒襲封爵。聽說他伯父為這事一直鬧著要打官司呢!啊」〉苤壞攔湃擻小告疽病擔創斯故恰婺告疽病晌匠豕湃肆恕!壩腥舜詠鍬淅錙壯隼匆瘓洌鞘且丫媸娣靨紙牛嶙鉸蘚洪繳系拇儐涼磧嗷場?「哈哈哈哈!」大家都被這句刻薄的挖苦逗樂了,解氣地鬨笑起來。

  「哼,還有徐、趙、湯那幾個勛臣,我瞧都同劉孑L昭一個鼻孔出氣,全不是什麼好東西!」笑聲中,吳應箕冷峻的聲音冒了出來。他沒有笑,黝黑瘦削的臉上顯得怒氣沖沖。

  於是,大家受了激發,又七嘴八舌地罵開了。

  「不錯,還有那一夥閹人大當,這些日子也蠢蠢欲動,想在定策大事上插上一手,看來都沒安好心!」

  「哼,今後朝廷之上,萬萬容不得這幫昏濁小人來摻和,否則中興斷乎無望!」

  「那當然。這幫人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!」

  「喂,喂,列位,驅滅賊寇,光復神京,舍我東林、復社諸君子,試問尚有何人能當此大任?」

  這最末一句豪邁的自誇,像朝悶燒著的爐膛里捅進一根撥火棒,把大家的情緒一下子撥弄得高漲起來。的確,經歷和目睹了這些天南京所發生的種種變化,特別是圍繞擁立新君這件大事所展開的激烈論辯和緊張較量,他們已經敏銳地意識到,北京的陷落固然是一場空前的大災難,但是隨著江南地區在政治上不可避免的崛起,又給他們創造了施展抱負的現實機會。如果說,在此之前,權力中心對於他們來說,畢竟還頗為遙遠的話,那麼眼下它卻突然變得相當具體、實在,彷彿一伸手就能夠觸摸得到似的……所以,有片刻工夫,雖然誰也沒有說話,但興奮、自信,而又雄心勃勃的光芒,卻從那一雙雙若有所思的眼睛裡,分明地閃現出來。

  二

  在這一陣子交談當中,只有兩個人沒有開口說話,一個是顧杲,他始終保持著冷漠而陰鬱的態度,另一個就是陳貞慧。不過,他的情形與顧杲不同。事實上,在向社友們透露史可法決策迎立桂王的時候,陳貞慧也曾經有過顧慮,生怕大家想不通,還準備為此做一番解釋說服的功夫。後來,看見大家儘管也發發牢騷,畢竟還是接受了下來,而且似乎並沒有影響熱情和鬥志,他才又放了心。只是,作為這幫子人的頭兒,陳貞慧的考慮卻更多一些,也更深一些。他明白,自己和朋友們儘管滿懷報國效死的熱忱和壯志,但到底都是一些尚未取得功名和官位的讀書人,不可能直接參与朝廷的決策,甚至連執行的資格都沒有。而在眼前的形勢下,又不容許再按部就班地慢慢等待。因此,陳貞慧已經設想了一個計劃,就是讓社友們學自己的樣子,在取得正式功名之前,先設法進入各個重要衙門充當幕僚,以便憑藉當權人物的信用,謀求對政局發揮影響。由於圈子內的這些社友,都是士林中的知名人物,有些還是官家子弟,在陳貞慧看來,這是不難辦到的。不過幾天前,他把這個設想去同復社的元老人物——周鑣商量,老頭兒卻沒有吭聲。

  而當陳貞慧進一步表示,願意把這件事全面承當起來,只希望對方能憑藉在官場中的老關係,給予幫助時,周鑣也只淡淡地說:「看看再說吧!賢范惱庵痔齲鉤掄昊鄱嗌儆械閌⒚揮懈謀淥木魴摹=裉歟掄昊劬褪譴拍且惶咨柘耄襖錘盎岬摹K詹琶揮新砩咸岢隼矗薔醯每犢ぐ旱那樾鰨雜諳亂徊降納桃楹苡瀉么Γ幸餿么蠹曳⒒擁酶浞忠壞恪2還諞慌浴⑹賈綻潯謊圓環⒌墓歲劍詞鉤掄昊塾械愕P摹U廡┨燉矗舜艫那樾饕恢焙芑擔緣帽人季諫ィ胰魏穩敖舛繼喚ィ醞侵擲止酆纜蹕啾齲袷峭耆渙艘桓鋈恕N朔樂顧蝗凰黨鍪勾蠹疑ㄐ說幕埃蘋盜搜矍暗鈉眨掄昊劬齠ň】彀煙富耙爰榷ǖ納柘脛腥ァK逡磺逕ぷ櫻卻蠹野簿蠶呂粗螅憧妓擔骸傲形簧縲質什胖裕鈈〉萇蹺蟹埽」湃嗽疲喝梢遠崴Вシ蠆豢梢遠嶂盡5艽媧艘歡沃酒行舜笠擔斡遣懷桑?況且,眼下神京不幸陷於賊手,然而大江南北,大半仍屬我大明之天下。就軍力而言,留都守軍及江北黃、高、二劉四總兵所轄者,當有三四十萬之眾,加上武昌左良玉的八十萬大軍,總數不下百一二十萬。福建鄭芝龍及兩廣、雲、貴之兵,尚不在其內。只要朝野同心,匡扶社稷,定能光復神京,寸磔闖逆,以報先帝之仇!

  「

  陳貞慧不愧是這幫子人的領袖,不僅考慮事情更加全面深入,而且掌握情況也比大家更加清楚。別看社友們剛才慷慨激昂地嚷得挺歡,對於許多事情其實都不甚了了。他們的熱情與其說是建立在對形勢的清醒估計上,不如說是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。所以,忽然聽說明朝方面居然還有這麼龐大的兵力,反而吃了一驚。

  「什麼?光是江淮一線,就有一百多萬!這可是真的?」

  「那麼,何以不趕快出師北伐,趁流賊立足未穩,奪回神京?」

  「是呀,聽說流賊之兵,不過三四十萬。兵法有云:」倍則圍之『,我兵多於流賊何止兩倍,大可將之重重圍困,然後一鼓殲之!啊斑祝剎皇恰對蛭е恰蛭е?「十則圍之『……不,是』倍則圍之『。弟記得的!」

  「是『十則圍之』!」

  這爭論的兩位是梅朗中和余懷。吳應箕大約看見如不制止,他們便會爭論個沒完,於是把桌子一拍,不耐煩地說:「淡心說的對,是『十則圍之』!不過,先別管這個了。眼下還輪不著我輩去領兵打仗,倒是商量一下,如何管領這留都的清議是正經!」說著,他轉過長著刺蝟般鬍子的臉:「定生,你且說下去!」

  陳貞慧點點頭,拿起茶杯,呷了一口,又繼續說:「適才兄等曾言,時至今日,能砥柱中流,擔當中興大任者,舍我東林、復社而外,已無他人。此自是當然不易之理。惟是中興之要務,當以何者為第一,兄等可曾思及么?」

  「這——自然是擁立新君,再造朝廷。」看見一時間沒有人做聲,梅朗中憋不住冒出一句。

  陳貞慧微微一笑:「弟是說新君登極之後。」

  「那就該出師北伐!」

  「該舉哀發喪!」

  「該起用賢能!」

  好幾個聲音搶著回答。

  「不對!」,有人忽然大聲反駁。大家回頭看去,發現原來是黃宗羲,也許因為初來乍到,對留都的情形還不太了解,所以這一陣子,他只是靜靜地坐著,沒有插嘴;不過,此刻卻分明地激動起來。

  「不對!」,他吵架似地重複說,「新君即位之後,第一等要務,乃在於痛下決斷,力矯先朝積弊,博採良謨,頒行新政,以紓民困,固國本,如此,方能言圖存,方可言中興!」

  陳貞慧的目光閃亮了一下,讚許地點點頭:「正是如此!惟是先朝之弊,積重已深,非以絕大之毅力心智,不能有濟。如今雖有史、高、張、姜諸公,合力把持於上,恐猶未足當陳規腐說之扦格,須得我仁人君子,各展長才,群策群力,庶幾能收撥亂反正之效。所以,時至今日,我輩若仍謹守既往,以主持清議為務,已不足以言應變,不足以言建功,必須更進一層,直預其事,方不致錯失良機,空負此一腔忠貞熱血!」

  復社歷來的行動方式是主持清議,量裁人物,除此之外,大家還從未想到過有別的干政辦法。所以忽然聽陳貞慧說還要「更進一層」,大家都不禁瞪大了眼睛,隨即又你看我,我看你,現出迷惑的樣子。

  「只是,以我輩一介布衣,又何從直預其事?」有人遲遲疑疑地冒出一句。

  「唔,兄且聽弟說!」陳貞慧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,不由自主興奮起來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,打算說出自己的計劃。然而,就在這時,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裡的顧杲,忽然站起身,拱一拱手說:「列位社兄且坐,小弟告退了!」

  說完,也不待大家答應,他就轉過身,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去。

  陳貞慧錯愕了一下,連忙追問:「哎,子方兄,你要上哪兒去?」

  顧呆卻不回答,轉眼間已經走出門外。陳貞慧急了,匆匆站起身,三步並作兩步地追了出去,跟著追出去的還有黃宗羲和梅朗中。

  「子方、子方,別走啊!你這是做什麼?」他們朝顧杲的背影一齊叫喚。

  顧杲站住了。他回過頭來,陰鬱而冰冷地望著朋友,嘴唇翕動了一下,彷彿想說什麼,但終於仍舊轉過頭,邁開大步,很快消失在通向書坊鋪面的那扇門內。

  陳貞慧同黃、梅二人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色,拿不準是否要追他回來。黃宗羲因為同顧杲一向頂要好,自告奮勇地說:「我去!」

  隨即,他就三步並作兩步,匆匆跟了出去。

  陳貞慧無可奈何地目送著,正打算同梅朗中返回西廂,忽然,傳來了一個興沖沖的聲音:「啊哈,小弟只道是誰,原來是二位社兄在此,幸會,幸會!」

  隨著話音,走過來一位衣飾考究的紳士。當那張胖胖的、長著一雙小眼睛的圓盤臉映人眼帘時,陳貞慧不由得一怔,認出那人原來是馬士英的妹夫——罷職知縣楊文驄。

  本來,論親戚關係,楊文驄無疑屬於馬士英、阮大鋮一派。但由於他為人隨和,喜好結交,而且早年參加過復社,所以同陳貞慧他們也時有來往,遇到個什麼消息也每每會透個風兒。譬如去年春天,駐紮在武昌的左良玉借口缺餉,曾一度打算擁兵東下,到江南來就食,把江南的臣民鬧得很緊張。當時,阮大鋮因為記著兩年前託人說情、請求侯方域代他向復社疏通、遭到拒絕的舊恨,競乘機散布謠言,誣衊侯方域是左良玉東下的主謀和內應,企圖加以陷害。結果,是楊文驄得到消息,通知侯方域預先做好防備,阮大鋮的陰謀才沒有得逞。所以,對於這位好好先生,就連陳貞慧也不知拿他怎麼辦才對。倒是楊文驄本人,似乎絲毫也不為自己的立場感到為難;相反,覺得這種兩邊討好的做人辦法挺有味兒,並且打算繼續做下去。現在,他一顛一顛地奔過來,朝陳貞慧和梅朗中挨個兒作著揖,喜孜孜地說:「適才,小弟在外間,請蔡老爸給瞧瞧他新收到的幾部宋版,見黃太沖、顧子方二位社兄匆匆走出。小弟喊也沒喊住,順腳進來瞧瞧,方知二位原來也在,甚是失敬!」又問:「幾位是一道來的,還是偶遇?怎麼這等巧?」

  鑒於對方是那樣一個人,陳、梅二人自然不肯以實情相告,於是各自還了禮,含糊地應了一聲。

  「二位社兄都是忙人,難得一見,令小弟思之若渴,今日得此巧遇,何妨就借蔡老爸的靜室小坐,一抒積悃,如何?」楊文驄顯然不知西廂里還藏著好些人,所以熱情地提出邀請。

  「多感楊兄盛情,只是弟等眼下尚有他事,無法久留,祈請見諒!」陳貞慧彬彬有禮地推辭著。

  「真的,定生兄的貴鄉來了個人,弟是特意來尋他回去的。」梅朗中幫著扯了一個謊。

  楊文驄顯然有點惋惜。他沉吟說:「那麼,明兒晚上,小弟在媚香樓定一席酒,請二位賞光過去,還請上子方、太沖二兄,共謀一醉,如何?」

  「嗬嗬,眼下是什麼時候,小弟豈有心思買醉尋歡!」陳貞慧不以為然地搖搖頭。停了停,他又緩和地一笑,「仁兄厚意,貞慧心領,就此別過,改日再圖答謝!」

  說完,他拱一拱手,向梅朗中使個眼色,轉身就走,卻不回西廂,反向鋪面那邊走去。

  楊文驄接連碰了兩次釘子,卻絲毫沒有著惱。他大約只為這一次討好未能成功,感到頗為惋惜。他那一雙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,目送著陳、梅二人的背影,突然瞳仁一亮,揚聲招呼說:「哎,二位社兄,請留步!」

  等陳、梅二人遲疑著,轉過臉來,他就趕緊迎上去,瞅著對方的眼睛,壓低聲音說:「嗯,二位兄台可知道,這迎立桂王之事,只怕未必能成呢!」

  看見陳、梅二人對望了一下,沒有做聲,他又急急地補充說:「日前史公和馬瑤草雖然已經定策,惟是用心縱好,只怕遠水難敵近火!」

  「你、你說什麼?」陳貞慧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,臉上的淡漠表情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  「這……」楊文驄遲疑了一下,似乎一時拿不準主意,到底該不該說。不過,討好的願望最終還是佔了上風。他左右張望了一下,隨即做了一個手勢,把陳、梅二人引到竹樹叢旁,這才神色鄭重地說:「好教兄等得知,雖然史大司馬已定策立『桂』,迎駕使臣亦打點法物乘輿,不日前往廣西。惟是操江劉誠意、司禮監韓贊周等勛臣大踏仍力主立『福』,決計聯絡江北四鎮共襄其事。日前,阮圓海已帶著他們的書信過江,到鳳陽去見守備太監盧九德商議。結果怎樣,還不知曉呢!」

  這消息實在過於駭人。陳貞慧情急之下,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袖,緊張地問:「這、這事可是真的?」

  楊文驄不高興了。他鼓著腮幫子說:「小弟何曾誆騙兄來!」

  陳貞慧自知失態。他鬆開對方的袖子,擺一擺手,表示不是這個意思,同時緊皺眉毛,思索起來。末了,他喃喃地問:「那麼,鳳督馬公之意如何?」

  楊文驄搖搖頭:「馬瑤草尚未聞知此事。徒弟得知時,他已啟程回任,離開留都了。」

  三

  「子方,子方!」黃宗羲一邊招呼著,一邊從後面趕了上來。

  這當兒,顧呆已經離開了蔡益所書坊,在三山街上走出好遠一段路了。聽見朋友叫喚,他沒有回頭,也沒有停住腳步,相反,卻咬緊牙關,走得更急。這種情形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,紛紛向他們投來疑惑的目光。

  「嗨,子方!」黃宗羲終於趕上了朋友,同他並肩走著,氣喘吁吁地追問,「你這、這是做什麼?」

  顧杲仍舊一言不發,只管往前走。

  黃宗羲急了,一把扯住對方的衣袖:「兄到底意欲何往?不說明白,那就別走!」

  顧杲轉過長鼻子,冷冷地瞅著朋友,隨即用了一個堅決的動作,把袖子掙脫,扭頭又走。

  「嘿,站下!」黃宗羲跺著腳大嚷,一張臉氣得發白,「兄這樣子不成!不該如此!知道么!」

  然而,顧杲彷彿沒有聽見,他緊皺著墨黑的眉毛,咬緊嘴唇,像一匹性情固執的驢子,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。

  黃宗羲不知所措地愕住了。誠然,從昨天彼此見面的一刻起,他就發現顧杲的情緒消沉得異常,儘管是久別重逢,顧呆卻似乎連話都不太願意同自己說,剛才在書坊里那大半天,對方的神情也絲毫未變。這都使黃宗羲感到納悶不解。眼下,他自告奮勇前來追趕,以為憑著彼此的親密交誼,至少能把朋友挽留祝誰知顧呆竟冰冷決絕到不近情理的地步,這就使黃宗羲開始感到不對頭了。

  「嗯,莫非他因北都之變痛憤過度,打算去走那一條路?」這個不祥的猜測一閃現,黃宗羲頓時緊張起來。本來,他很想聽聽陳貞慧那個參預改革朝政的計劃,這時也顧不得了,只慌忙邁開大步,迅速跟上去,並在一條街巷的入口處又一次趕上了朋友。

  「好,兄若不願明言,弟不追問便是。」他妥協說,「不過,弟也不回書坊了。

  在屋子裡窩了半天,此刻就陪兄走走,散散心也好。」

  說完,也不管對方同意與否,他只管緊緊相跟著,一起朝巷子深處走去。

  南京雖說是江南地區首屈一指的大都會,而且有六朝金粉地之稱,繁華奢侈的景況,甚至連京師也比它不上,但是真正說到熱鬧擁擠,其實也就是城裡城外那一二十處主要的大街和市集。何況偌大一座城,只住著三四十萬居民,比起別的城鎮,自然算是多得不得了,其實到底並不過於稠密。所以一旦轉入普通的街巷,整個氣氛就冷清下來。只見一幢接一幢的木板平房,沿著巷子兩側向前延伸,上面覆蓋著清一色的黑瓦頂。大多數人家的門前,都圍著一道竹籬笆。裡面的居民,照例是些尋常老百姓。境況稍好的,門面照例整齊些,大都會用紅綠油漆裝飾一下;那些家境貧寒的,房子也就難免東倒西歪,顯得破敗而灰暗了。

  現在,兩個朋友默默地走在狹長而寒傖的街巷裡,誰也沒有說話。就黃宗羲而言,並非不想開口,只因顧杲始終保持著陰鬱的沉默,使他失去了交談的對象。不過,越是這樣,黃宗羲就越覺得,老朋友今天的情形相當反常,說不定當真會出事。

  雖然在紹興那一次,他費了好大的勁,總算促使老師劉宗周放棄了殉國的念頭,但在前來南京的途中,仍然不斷聽說有人因為悲痛過度而自尋短見的。直到昨天,他還聽說南京的兵備副使梁亭表,至今還在痛哭絕食,決心追隨先帝於地下。本來,以顧杲平日的精明強幹,應當不會輕易走上那條路。但北京的事變對人心的衝擊實在太大,任何意外的情形都有可能發生。所以,見朋友始終不肯吐露口風,黃宗羲只有寸步不離地跟著,以防萬一。

  不過,漸漸地黃宗羲就疑惑起來。因為走著走著,他發覺不知怎麼一來,街巷上的景況變得愈來愈眼熟。再走上一陣,他心中一動,驀地明白,顧杲其實正在朝他們借寓的地方——周鑣的宅子走去!

  周鑣的這所宅子,坐落在兩條巷子的交接處,是一幢帶院牆的庭院式住宅。周鑣是金壇人,一應的產業全在那邊。這宅子是最近來南京後才賃下的。他因為單身一人,只帶著幾個家丁,住不了許多地方,便把顧呆招進去住了東廂,待到昨天黃宗羲來到南京,他又騰出西廂的房子讓他居祝這除了因為周鑣對黃宗羲,也如同對顧杲一樣,感情歷來比較親密之外,還因為他知道黃宗羲的家境不寬裕,這樣子可以使黃宗羲省卻一筆開支。

  發現朋友哪兒也不去,卻領著自己回到住處來,黃宗羲那顆懸著的心,總算稍稍放下了一點。「行,只要回到這裡,事情就好辦。

  我總有法子把你勸解過來,不再去胡思亂想!翱醇舜艚嗣牛噸背嶙呷ィ哺斯ァ?顧杲走進起居室,就站住了。

  「顧長,顧長!」他大聲叫喚。等又高又瘦的僕人應聲奔進來,他就陰鬱地望著他的下巴,吩咐說:「你去——即刻收拾行李,然後再去船行瞧瞧,看幾時有船去無錫——快點!」

  顧長顯然毫無思想準備,但主人那冰冷的神情使他不敢多問,只眨眨眼睛,躬身答應說:「是!」

  黃宗羲卻吃了一驚。

  「怎麼,兄這、這就要回無錫?」他忙不迭追問。

  也就是到了這時,顧杲的神色才緩和下來。他把長鼻子轉向朋友,平靜地說:「正是。眼下留都立君之局已定,弟再留無益,是以打算束裝歸里,以慰雙親懸念。

  只是與兄一別二載,今日幸得相會,弟卻未能奉陪,甚覺歉疚,惟有在此謝過了!」

  說完,深深作了一揖。

  黃宗羲遲遲疑疑地回著禮。「怎麼,鬧了半天,原來他反倒是打算撒手不管,一走了之?當此社稷危傾之際,身為仁人君子,又豈可畏死逃責,自棄所求?」他不以為然地想,口氣隨之變得嚴峻起來:「子方,你說的可是實話?你當真要回無錫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莫非兄以為,眼下沒有別的事可做了?」

  「別的?」顧杲望了望朋友,隨即又移開了眼睛,神情顯得有點激動,「時至今日,還有什麼別的可干?」

  「怎麼會沒有?」黃宗羲反駁說,「眼下神京不幸陷於賊手,可大江南北仍是我大明的天下,元氣未竭,民心可用,兼以迎立之議已成,新君不日便可即位。此正是我志士仁人戮力同心,匡扶社稷,掃滅流寇,再整乾坤之時,又怎會無事可為?」

  顧杲冷笑一聲,惡意地說:「兄以為,只須立了新君,江南就靠得住,大明就能中興么?或者以為,只須我東林、復社戮力同心,就能掃滅流寇、光復神京?依弟看,這全是做夢!適才在書坊里,朝宗、淡心、次尾他們一個勁兒起鬨,還有定生,說得煞有介事,其實統統是做夢!」

  「啊,做夢?」

  「哼,北都所以有今日之變,是因聖上昏庸么?是因百姓貪亂么?都不是!皆因我朝二百七十年間,種種弊端苛政,已至積重難返。非厲行改革,不足以圖存。

  惟是先帝在位十七載,宵衣旰食,欲謀社稷之安,卻獨不以改革為急務,遂致國事大壞,終不可救。

  時至今日,諸君子縱有改弦更張之想,到底還有什麼用!譬如廣廈巨舟,當其飄搖風雨之際,不急圖搶救,及至傾覆過半,裹傷逃死尚且不暇,復有何改革之可言?而不行改革,卻謂恢復不遠,中興可期,豈非痴人說夢!啊翱墒恰薄靶痔宜擔 憊舜舸直┑鞀恿艘幌率鄭叭粑氏鵲劾賈危我願母鎦詹荒苄校看宋匏砸螄鵲鬯渲治櫻匆蛩欄秸卟淮課佣芍凰渲ザ終呶∪耍匆雲淇梢鄖V貧侄斡彌渲輛泳∪ィ∪碩來妗J槍叔始骯洌瘴薷母鎦模轡拗鞽種耍司印⑿∪肆攪⒅蠛σ玻∪粑僥隙夾鋁ⅲ闖⒉皇歉南乙漬拗┦嵌值鋇樂罟灰韻瘸股逵謨怠!芍媯牧⒐鴟司偕討諑硌藎÷硌菔鞘裁炊?阮鬍子的一個死黨!十足的奸險小人!今後朝政,競容此輩摻和,試問還有什麼指望?又有什麼可為!骯歲醬笊亍⒁а狼諧蕕廝底牛袂槭悄茄し擼抗饈悄茄純唷?蠢矗雜詰鼻暗木質迫肥狄丫揪齠ü橐繢錚彩俏薹ǜ謀淶牧恕?黃宗羲不由得沉默下來。不錯,在得知朋友並非打算尋死,而是試圖一走了之的當兒,他確實大為反感。然而,顧杲這一番尖銳得近乎刺耳的分析,卻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。事實上,老朋友的不少看法,包括其中說到的許多話,都是黃宗羲平日所想到、並且經常提出來同對方討論的。有一些,簡直就是出於黃宗羲自己口中的原話。然而,最近這些天來,由於某種複雜的、混亂的、說不清的原因,他卻一直有意無意地迴避著,不願意深入地去想它。如今,由朋友之口毫不容情地指出來,使他像被一下子扯掉了蒙在眼前的黑布,對時局再也無法不加以正視了。

  「倘使兄必定要走,」終於,他沮喪地低聲說,「那就走吧。趁早走了,或許還能免於到時玉石俱焚!」

  顧杲正挑釁地盯著朋友,分明在心裡憋足了勁,準備迎接必然爆發的激烈爭論。

  聽了這句話,他怔了一下,興奮的神態消失了。

  他收回視線,默默轉過身,在屋子裡走了幾步,隨即站住,悻悻然問:「既然如此,兄為何不走?」

  黃宗羲苦笑了一下,搖搖頭:「弟不走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弟不能走。」

  「有什麼不能?」顧呆突然跺了一下腳,憤怒地大嚷起來,「啊,有什麼不能?

  你說!用之則行,舍之則藏。既然我說什麼他們都不當一回事,既然他們……」「可賢契乃東林之後!」一個嚴厲的、略帶沙啞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。黃宗羲愕然回過頭去,發現門檻外,站著一位臉孔瘦小,卻鬚髮蓬然的長者,正用那雙黑中帶綠的眼睛,從濃密的眉毛下直望著顧呆。原來,不知什麼時候,周鑣已經聞聲來到了。

  「當初,」周鑣跨進門檻,繼續說,「二位賢契之先人生逢朝政濁亂,綱紀倒置之世,為謀社稷之安,曾不惜以頸血一濺權奸,終致沉冤詔獄。幸賴大行皇帝英睿神武,誅戮客、魏,窮治閹黨,為東林昭雪表旌,我輩君子方能有今日。目下國難方殷,君仇未復,莫非賢契竟忘卻先人之志,競欲避艱逃責耶?」

  在復社士子們的心目當中,周鑣的話一向有著很重的分量,何況此刻他又是一副疾言厲色的神情,所以,不僅顧杲像是給人扼住了脖子似的,呆著臉噎住了,就連黃宗羲也訕訕地低下了頭。

  「學生還記得,」周鑣收回責備的目光,口氣也稍稍緩和下來,「戊辰那一年,賢契與太沖等一班東林子弟進京訟冤,聚哭於午門之外,聲聞禁中。當時,先帝特遣內臣傳諭日:」此忠臣孝子之聲也,朕心甚哀!參揖櫻齟寺諞簦脅桓卸耄行匾苷摺T婦讓譴擻錚縈星淹螄眨燦嘟詡嶁校拿鸝窨埽員ㄏ鵲墼僭熘《鰨「這麼說完之後,大約認為已經足以使顧杲幡然醒悟,周鑣就不再理會。他把鬚髮蓬然的臉轉向黃宗羲,問:「嗯,今日兄上書坊去,可見到陳定生?他對兄等說了些什麼?」

  黃宗羲正默默地注視著神情痛苦地抱著頭,跌坐在椅子上的顧杲。「啊,也、也沒有說什麼。」他回過頭來慌忙回答。

  「難道他沒有說讓你們都去當幕僚的事?」周鑣緊盯不放,顯得十分關切。

  「當幕僚?沒有呀!」黃宗羲迷惑地搖搖頭,隨即又「哦」了一聲,說,「他是說過,讓我們不只要管領清議,還要參預朝政,可如何參預,他尚未及說,小侄便隨子方出來了,是以不曾聽見。」

  周鑣點點頭:「這便是了。他說參預朝政,無非是讓你們都去當幕僚!昨日他把這事拿來問我,還要我相助於他。我見他興沖沖的樣子,便沒有即時駁回。其實,我復社之所以有今日之聲威,全憑以在野之身,在士林中主持清議,使當道有所忌憚。一旦都去當幕僚,便得聽命於人,言行俱受所制,還主持得了什麼清議?況且,幕僚也者,充其量不過是書辦雜役的角色,又哪裡輪得著你參預朝政!俺掄昊墼諤岢霾卧こ納柘朧保捎讜魅繁硎荊康腦謨謨跋斕比ㄕ擼醞貧⒏鋶祝湫行掄曰譜隰吮揪醯悶畝宰約旱男乃肌H緗裉酥茱鷚煌餿竦鬧賦猓揮傻貿烈髕鵠礎2還母鋶腔譜隰碩嗄昀醋巫我鄖蟮鬧髡牛橇⑹砸幌碌幕岫擠牌拐嬗械閔岵壞謾K裕僖閃艘幌攏灘蛔∈蘊剿擔骸耙孕≈噸蛐聿環潦宰諾幣徽笞櫻咳艨醋挪懷桑儺寫淺觥彼壞人低輳茱鷚丫┡鵠矗骸罷饈嵌蝦醪豢傻模 彼岬匕咽忠換櫻魃擔澳鬩暈露ㄉ嬉母鋶矗∷竅氳蔽髡歐蜃櫻∠氚涯忝且桓齦鋈笤謔中睦錚舅誆跡『擼以緹頹瞥齟巳斯び諦募啤2還灰抑苣郴鈄乓惶歟褪峭鞣研幕?說完,他怒氣沖沖地往椅子上一坐,把黃宗羲和顧杲驚得像給施了定身法似的,獃獃地瞪視著,老半天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四

  楊文驄在蔡益所書坊里所透露的消息,固然使陳貞慧和他的社友們感到緊張不安,但到了錢謙益那裡,所引起的震驚就更加強烈。雖然,經過包括史可法在內的決策核心反覆商議,認為盧九德充其量只是一名太監,江北四總兵作為武人,按制度也無權干預朝政。儘管他們手中有軍隊,但企圖把持擁立新君這麼一件大事,無論在朝還是在野,都缺乏必要的號召力。只要馬士英回到鳳陽後,能堅持南京方面的既定決策,估計那伙人到底鬧不出什麼大名堂。

  為了保險,史可法當即寫了一封信,鄭重重申福王有「七不可立」,敦促馬士英信守前約,切勿動遙此外,史可法還馬上前往江北的浦口,整備軍事,以防變故。不過,儘管如此,錢謙益仍舊憂心忡忡,一天到晚心驚肉跳,生怕當真出現什麼事變。因為很清楚,那個「七不可立」的說法,是他首先提出來的,正如呂大器當初指出的:要是鬧到末了,這皇帝的寶座仍舊由福王繼承,那麼,他錢謙益別說復職陞官,只怕連脖子上這顆吃飯的家什,都得準備隨時搬家。所以,此後一連幾天,錢謙益可以說食不甘味,睡不安寢。而對於史可法堅持遠道迢迢地去迎請桂王,不肯當機立斷地把潞王立即接來南京,他更是怨恨得咬著牙,一次又一次地把方磚地跺得咚咚響。

  眼下,已經到了四月二十七日。錢謙益用過早膳,照例離開下榻的小院,踱過呂大器的書房裡去。他發現,老朋友已經穿好出門的大衣服,正由僕人相幫著,最後扶正頭上那頂烏紗帽。看見錢謙益走進來,呂大器點點頭,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。

  「儼老,今日可有消息么?」發覺不是可以從容交談的時候,錢謙益只拱一拱手,沒有坐下來。

  「沒有。」呂大器搖搖頭,「並無新消息。」

  「弟不是說江北,是城裡……」由於根據所得的情報,江北四鎮的動向,同住在南京的誠意伯劉孔昭、司禮太監韓贊周等人頗有關係,錢謙益一直主張密切注意這些「內應」的動靜。

  「城裡?城裡也沒——哦,適才魏國公府著人來,請弟過去議事。到時或者會有些消息也未可知。」

  「議事?會不會是馬瑤草——」錢謙益馬上敏感起來。

  呂大器望了他一眼:「來人沒說,只怕不會吧,馬瑤草——他不是已經回復史道鄰,說他信守前約么!」「弟所慮者,正是此事!若他馬瑤草真心守約,何以不堂堂正正地復書,只著來人帶回口信?此中必定有詐!」

  呂大器不說話了。這個問題,近兩天來他們其實已經討論過好幾次,對於馬士英這種違背常禮的做法,錢謙益堅持認為存在著重大疑點,說不定成心要把史可法那封重申福王「七不可立」的信函扣下來,作為將來的把柄,所以才故意拿一句口說無憑的「信守前約」來敷衍。這個判斷如果屬實,那麼不用問,馬士英必定已經背信棄義,徹底倒向了擁「福」派的一邊。不過,對於這種揣測,呂大器卻始終有所保留,認為以馬士英平日的剛愎自負,大約還不至於如此。

  「哼,這件事,都怪史道鄰當初心志不堅,該斷不斷,才鬧成這等太阿倒持的局面!」錢謙益憤憤地說。由於擔憂,也由於怨恨,他的五官扭成了一團,變得十分難看。

  呂大器無言地望著朋友。他顯然不想再爭論,所以,只淡淡地說:「眼下江北尚未聞有異動之象,或者是我等過慮也未可知。何況——」他停了停,抿緊了嘴唇,使小鏟子似的下巴顯得更加強橫突出,然後才接著說,「即使馬瑤草當真背信棄義,意欲改立福藩,只須我留都諸君子合力把持,堅拒不納,他也無法得逞!」

  「怕就怕事到臨頭,諸公未必有膽魄與之相抗。」

  「哼,兄只管瞧著好了!」呂大器捏緊了拳頭,一雙眼睛在聳拔的眉毛下閃射出堅定的光芒。隨即,他拱一拱手,「時辰不早了,弟這便要過去。請兄自便,失陪了!」

  說完,他略略提起官服的下擺,跨出門檻,徑直向外走去。

  錢謙益照例跟出院子,然後站住腳,目送著呂大器那瘦小倔強的背影匆匆遠去,消失在交蔭著芭蕉和玉蘭的長廊深處,他才默默轉過身來。

  由於得到了老朋友的堅定保證,現在,錢謙益稍稍寬心了一點。他仰起臉,瞅了瞅東邊屋脊上的日影,隨即記起柳如是說過,今天要出門訪友。於是,他暫時把眼前的心事放下,離開月洞門,走回自己下榻的院子去。

  柳如是是四天前,帶著紅情、綠意和幾名男女僕人從常熟來到南京的。事前她並沒有徵得丈夫的許可,直到見了面,才說因為在家裡左思右想,放心不下,便自拿主意趕來了。錢謙益自然明白如夫人對他這次出山謀事的關切,只是,一來事情進展並不順利,沒有什麼值得誇耀的成果;二來像這麼一件關係社稷前途的頭等大事,他也不願意讓侍妾來指手畫腳。所以,儘管他裝出高興的樣子,安排柳如是住下來,但有許多內情,就不是那麼直截了當地對她說,更別說深入商量了。這種心思,自然瞞不過絕頂聰明的柳如是,她於是冷笑一聲,不再追問,不過,從此也就不肯安安分分地守在家裡。一連兩天,她都撇下老頭兒,管自領著僕人跑到外頭去,說是要燒香還願,還要尋親訪友。

  錢謙益剛剛踏進院門,就聽見左側的一個亭子里傳來女人哧哧的笑聲,錢謙益知道,今天柳如是要上秦淮河房去。因她那頂要好的手帕姐妹惠香,半年前來了南京,一直租住在那裡。聽柳如是說,惠香昨天已經前來拜訪過,並約好今天親自過來接她上那邊去一說起來,自從前年夏天在常熟有過幾天相處之後,錢謙益就再沒有見過惠香。不過這個年輕女子的嬌嫩和嫵媚,卻仍舊在錢謙益的心裡留存著頗為新鮮美好的印象。所以,這會兒聽見那熟悉的笑聲,他就不由自主轉過身,穿過交蔭的花樹,徑直朝亭子走去。

  果然,惠香正坐在一個石墩上,同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柳如是在那裡靜靜地下棋。

  驀地看見錢謙益走進來,她就放下棋子,站起身子,把衣袖交疊在腰際的一側,迎著他行禮說:「姐夫……」錢謙益眨眨眼睛,暫時顧不上回答,只急切地把對方打量了一下,同時,由於意識到柳如是的在場,又迅速地移開了眼睛,心裡卻有點納悶:怎麼,她就是惠香?何以看上去不大像?正想著,柳如是的嗓音已經輕飄飄地送了過來:「相公,人家在給你行禮呢!」

  錢謙益「哦『』了一聲,連忙抬起頭,恰巧同惠香再次打了個照面。也就是在這時,他才看清了,眼前站著的,確實就是那個惠香,只不過兩年沒見,她明顯地長大了,也成熟了許多。雖然依舊那麼嫵媚,卻少了幾分羞澀,多了幾分老練。此刻,她正眯縫著那雙酷肖柳如是的細長眼睛,親切而坦然地瞅著自己。

  「哎,小娘子不必多禮!」錢謙益做了一個手勢,含糊的答了句,同時止不住有點失望——彷彿他要尋找一個人,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似的。於是,原先那股子熱情,不知怎麼一來就消失了。

  他躊躇了一下,轉向柳如是,用純粹是湊興的口吻問:「那麼,你們這就要過去?」

  柳如是正留意著丈夫的動靜,嘴角始終掛著一絲訕笑。這時,她伸出一隻手,讓紅情扶著,站起來。

  「若是錢老爺嫌我們姐妹在這兒礙事,這就過去也未嘗不可。」

  她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。

  「哦,絕無此意!媼λ擔比縟舴蛉瞬幌氤雒牛薔捅鶉チ耍菹鬩脖鴰厝ィ糲呂醋×餃眨忝牆忝靡埠們捉捉!傲縭瞧財滄歟吡艘簧骸叭沒菽鎰∠攏喙檔眠崆桑⌒脛舛潛墾妹牛皇前胍疤茫≡偎擔思一菽鐫繽肀閌搶罡傻娜肆耍箍俠磁菽閼饢炎踴腖俊?「啊,李給諫?哪個李給諫?」

  「這留都有幾個李給諫?能讓我這位妹妹瞧得上的,也就只有吏科那一位罷咧!」

  她這麼說,分明是指的吏科給事中李沾。此人在南京也算得上是個頂能活動的角色,而且前一陣子伙著劉孔昭等人,力主擁立福王,鬧得挺歡。所以錢謙益聽了,頗為意外,連忙轉身對惠香說:「原來小娘子要從良了,可喜可賀!」

  惠香紅著臉兒,忸怩地微笑說:「還不定哩,錢老爺莫聽姐姐起鬨。」

  「我可沒起鬨!」柳如是說,「李老爺已經答應替她落籍了。哼,人家李老爺可是聰明人,也不用求爹告娘,也不用贈詩送禮,就有本事讓那等勛臣大當、都督總戎,全都奉他為上賓,言聽計從的。

  不似相公,枉自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,到如今仍舊攀不上幾個真正靠得住的,白費了渾身力氣,還不知道人家買賬呢,不買賬!啊澳恪鼻嫻哪抗饃煉艘幌隆J艿絞替庋霓陝洌業弊磐餿說拿媯械接械隳芽埃植槐憬饈汀L乇鶚翹禱菹憬薷鈁矗鈁從質怯怠案!迸傻鬧屑岱腫櫻巰戮質普τ諼⒚釒巡獾牡笨冢魏未笠夂褪а裕急匭刖員苊猓運緩醚銎鵒常蚋齬骸胺蛉蘇婊崴敵Γ?然後,略一躊躇,他又做著手勢,說:「嗯,你們接著下,接著下!

  眼下我尚有些雜務,須得即速料理,那麼,暫且失陪了!八低輳妥恚肟ぷ櫻刈湃髀橐竦淖┢魴【叮掖頁櫸康姆較蜃呷ァ?「姐姐,」惠香一邊重新在棋盤前坐下,一邊微笑地說,「兩三年不見,姐姐像是益發把姐夫擺布得順溜服帖了!」

  柳如是正用纖纖玉指拈起一枚棋子,在尋找落子的方位。她不在意地說:「是么,我怎麼沒覺出來?」

  惠香嗤地一笑:「還說沒覺出來呢!我瞧姐夫那張臉都快掛不住了,慌得我心裡直撲騰,生怕他要當場發作。你們兩口子拌嘴不打緊,可叫我這個外人怎麼呆下去?還成,姐夫的脾氣硬是好得不得了,一聲哈哈就打發過去了!」

  柳如是把那枚白色的棋子「篤」地按到棋盤上,得意地哼了一聲:「也就是這年把好點兒罷啦!起初他可不是這個樣兒。記得那時節,他一點兒小事就直衝我嚷嚷,又吹鬍子又瞪眼睛。你想姐姐何曾受過這份窩囊氣?後來,著實讓他吃了幾回苦頭,他才慢慢兒老實了!啊芭叮坎恢憬閌沽聳裁捶ǘ拐獍懍檠椋俊?「什麼法兒?不理他呀!我也不用同他吵,不用同他爭,只須把他撂在一邊,不同他說,不同他笑。夜裡到了床上,他再怎麼著,我偏不兜搭他,扯過被兒只管蒙頭自睡。這麼幾天下來,他便得乖乖兒顛倒過來求我了!」

  「這、不過……」

  柳如是把手一揮:「你聽我說哇——他低聲下氣求我吧,哼,還不成!我還必定讓他光著身子,跪在床頭,自個兒一根一根地拔鬍子,一樁一樁地認不是!古人不是有『擢髮難數』的話么,我就讓他擢須自數!這麼幾回下來,老頭兒就不敢再跟我犯橫啦——哎,你別光顧著聽,下子兒呀!」

  惠香正在睜大眼睛發獃,被柳如是提醒,她「氨了一聲,慌裡慌張地朝棋盤打量一下,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到了格子上。

  柳如是眼珠子一轉,笑著說:「啊哈,你這一著可下得不是地方!⒓茨櫧鷚幻棟灼澹唇銜У囊桓鋈笨諤釕希蹦憧汕魄宄耍庖黃扇俏業睦玻「說著,她就喜孜孜地伸出手去,把已經被圍死在中腹的十多枚黑子一一取了出來,放回惠香的盒子里去。

  「對了,方才我還不曾把話說完呢!」發現惠香望著棋盤,一臉懊惱的樣子,柳如是隨即撫慰地引開話題,「我正想問問你,你那李老爺——對你可還好?」

  惠香正低著頭,滿棋盤尋找反擊的空隙,冷不防被問,她微微一怔,動了動嘴唇,似乎想說什麼,結果只是垂下眼睛,粉嫩的兩頰卻隨之漲紅起來。

  「咦,莫非他對妹妹不好?」柳如是疑惑地問。

  惠香搖搖頭,沒有把目光從棋盤上移開。

  這麼一來,愈加引起了柳如是的好奇。她歪著頭兒,斜瞅著女伴說:「不是為姐的多嘴,依我瞧,妹妹也是白混了這些年紀!漢子么,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兒?就瞧你自己有沒有手段,把他的脾性兒拿捏得準不準。要不,哪有降他不住之理?就拿今兒個姐姐對你說的法兒,妹妹何妨也試一試,沒準兒少則三個月,多則半載,你那李老爺也同我這老頭兒一般,討你的好兒都怕來不及哩!」

  「討好?」惠香冷笑著搖搖頭,「妹子要真有姐姐那份大福氣就好了!」

  停了停,看見柳如是疑惑地睜著眼睛,她像是下了決心似的,用一個迅速的動作,把左邊的衣袖一下子捋到肩頭:「哼,姐姐瞧瞧吧!」

  「啊,這、這都是他掐出來的?」看見惠香那隻雪白豐腴的美麗胳臂上,布滿了青一塊、紫一塊的傷痕,柳如是吃了一驚。

  「掐,還有咬。他就喜歡這樣!你不肯吧,還不行。」

  「那麼說,妹子身上……」

  「身上么,也一樣。」惠香毫無表情地回答。彷彿她此刻展示的,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肢體。

  「可是,這怎麼成!妹妹怎麼就忍受得了他?」由於想到床笫之間的這種可怕虐待,今後還將伴隨著惠香,沒完沒了地繼續下去,柳如是忍不住喊叫起來。

  惠香淡然一笑,把衣袖徐徐放下來:「怎樣才成,怎樣不成,莫非還能由得著我們?姐姐難道沒聽說如今到處都亂糟糟的,連皇上在北京都叫流賊害死了,江南不定哪天也會亂起來。像我們這樣的人,若不趕緊找上一個人家,到時開起仗來,可怎麼辦?李老爺好歹也是個官,我跟了他,將來就是要逃難,也有個依靠,總比做斷線風箏強。再說,夜裡他那樣子,也是疼我惜我,除了這點子苦,別的他還真是沒有什麼難為我。」

  柳如是眨眨眼睛,還想勸對方掂量得清楚些,才好拿主意,可是,惠香卻突然興奮起來:「哎,管他呢!」她把手一揮,說,「好也罷,歹也罷,這輩子就是這樣子了。

  好在遇著了姐姐。姐姐待我這麼好,但求菩薩保佑,讓姐姐來生變作男身,妹子同姐姐恩恩愛愛過上一輩子,好不好?

  來,快把這棋下完了吧!待會兒,姐姐還要跟我上河房去呢!傲縭峭徘橐晟蠲艿吶椋醯眯鬧瀉鋈槐淶糜械懵遙瀉靡徽笞櫻共恢偎凳裁床藕謾?五「牧老枉顧,不知有何見教?」楊文驄扶著椅子的把手,微微前傾著身子,好奇而恭敬地瞅著客人,問。

  這是呂大器到魏國公府議事的同一天上午,錢謙益離開了柳如是和惠香,回到書房裡,左思右想,對當前的局勢到底放心不下,為著提防直到出了意外,自己仍舊蒙在鼓裡,於是又急匆匆地跑到外面來,打算探聽一下動靜。他估計,以楊文驄的特殊身份,應當多少會知道一點馬士英的動向。加上這位好好先生又是八面討好的脾氣,相信也肯向自己有所透露。不過,當發現主人的廳堂里此刻還坐著一位比他先到的客人——南昌建安王府鎮國中尉朱統鏇,錢謙益就不禁躊躇起來了。

  「噢,不敢!只因弟新近收了一件『禮器』,據說是商、周之物,未敢自信,特地拿過來,請龍老的法眼鑒定鑒定!」錢謙益把疑惑的目光,從朱統鏇那傲慢不遜的翹下巴上收回來,捋了捋花白鬍子,一本正經地回答。

  「是么?」聽說有古董鑒賞,好好先生的圓臉頓時現出驚喜的神色,「牧老所收的東西,自必是稀世奇珍。有緣一開眼界,已是極感盛情,『鑒定』二字,萬不敢當!」一邊說,一邊已經迫不及待地轉動著小眼睛,四下里尋找。

  錢謙益微微一笑:「龍老何必過謙?誰不知兄是此中行家。只怕芹曝之獻,難免被兄哂笑呢!」說罷,向堂下招一招手,吩咐說:「拿上來吧!」

  李寶正在台階下伺候著,這時答應一聲,雙手捧著一個青布包袱,走了過來。

  「哎,那兒,就擱在那兒好了!」楊文驄指著東窗下的一張半桌,興沖沖地同錢謙益一道站起來,又回頭招呼朱統鏇:「大公子,不過來瞧瞧么?牧老說是『商器』呢!」

  看見那位「龍孫」仍舊懶洋洋地歪在椅子上,一動不動,他也就不再勉強,徑自走到半桌前,目光灼灼地盯著包袱,問:「牧老,你這是什麼器皿?」

  「哈,龍老不妨猜一猜!」

  「這,小弟如何猜得出!」楊文驄為難地打量著,「瞧樣子,此物個頭不小,只怕不會是爵、觶、角之屬,那麼大抵便是尊、璺、盅、聾,或者,竟是鼎、卣、敦、甗也未可知!」

  錢謙益呵呵笑起來:「龍老好眼力,此物果然就是一具銅甗!」

  說著,做了一個手勢,讓李寶打開包袱,一個尺五見方的紫檀木匣便露了出來。

  蓋子揭開,裡面是厚厚的棉褥和碎錦。李寶先取出碎錦,然後才把那件銅甗小心翼翼地搬到桌上來。

  這是一件造型奇特的古代禮器。它由緊密相連的上下兩部分構成。上部的樣子像一口圓形的甗,是用來蒸食物的,下部的樣子像鬲,有著三隻袋形的足,則是煮食物用的。兩部分之間隔著一道可以啟閉的活門,並留有讓蒸氣通過的十字穿孔。

  它屬於古代的祭祀器皿之一。從那古樸的形制,斑斕的銹跡,一望而知必定是件千年古物無疑。

  楊文驄的小眼睛頓時變大了,驚喜的光芒從一雙瞳仁里熱烈地閃射出來:「啊,瞧,瞧!這個三足饕餮袋足!這些夔龍紋樣!鑄工多精細,多麼沉著飛動!「他情不自禁發出呼叫,雙手按住桌面,彎下腰去,側轉著腦袋,長久地、津津有味地鑒賞著,嘴巴不住地發出「嘖嘖」的聲響,彷彿正在品嘗著什麼美味佳肴似的。末了,他興奮起來,忍不住把銅甗整個兒抱在手裡,翻過來倒過去地細細察看。他看得那麼仔細,幾乎連器皿上的一個砂眼都沒有放過。

  「有位年友說,瞧這銅色和形制,說不定是件周器。」錢謙益介紹說。

  楊文驄搖搖頭:「不,是商器!」

  「噢,商器?」錢謙益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。他生怕對方不留神,把寶貝摔了,便順勢伸出手去,小心翼翼地抱回銅甗,重新放回桌面上。

  「瞧這銹色!」楊文驄不舍地跟了過來,興沖沖指點說,「純青如翠,瑩潤如玉,非入土已千年者,絕不能到此地步。還有器內這銘文——」羊父辛『,乃是殷人當時以日為名的古風!不過,頂難得的是此物保存極之完好。瞧這關鈕——「他撥弄了一下甗內一個連接活門的心形銅箅,」還啟閉自如。較之許多古物,不是朽爛敗壞,就是零散殘缺,也可算是罕見得很了!扒婷藕櫻闋磐罰俺雋羯袂閭難印O衷冢蛋蹈械鉸猓嚎蠢矗研陸盞降惱餳哦嶗矗魑綹星櫚拿澆椋閌親齠粵恕6苑降男酥亂丫笪噠恰U庋亂徊驕塗梢栽謨淇斕慕惶鋼校宦逗奐5匕鴉疤獬兜鉸硎坑⒆罱畝蟶先ァP睦鎿餉磁趟闋牛妥恚蛩惆閻魅訟紉刈弧?然而,就在這時,傳來了刺耳的嗓音:「嘻,什麼『商器』,八成是假貨!」

  錢謙益怔了一下,回過頭去,發現不知什麼時候,那個朱統鏇已經來到身旁,正倒背著手,瞅著半桌上的銅甗直撇嘴。

  錢謙益本不認識朱統鏇,剛才經主人介紹,他才知道這位鼓腦門、鉤下巴,長相古怪的公子哥兒,原來是一位皇族子弟。錢謙益發現,朱統鏇似乎早就知道他,而且不知為什麼,對自己分明懷著某種敵意。錢謙益是飽經世故的人,懂得對這一類「龍子龍孫」,最好還是敬而遠之,儘可能別跟他們糾纏。所以,聽朱統纈這麼說,他只是報以藹然一笑,並不回答。

  「分明是假的。我說就是假的!」朱統鏇提高了嗓門,而且挑釁地眯起眼睛。

  錢謙益暗暗吃驚,不知道對方為何如此咄咄逼人;於是,他愈加抱定不予招架的宗旨,彬彬有禮地賠了一笑,轉過身,朝自己的座位走去。

  誰知,那位花花太歲反而像是給激怒了。他大步跟了過來,往椅子上一坐,雙手盤在胸前,盯著錢謙益,氣哼哼地說:「喂,聽說你是什麼東林領袖,文壇祭酒。不過本公子爺壓根兒不買這本賬!

  現今,你倒說一說,前一陣子,你們東林鬧得挺歡,什麼『舍親立疏』、『七不可立』,到底所據何來,又是誰搗的鬼?啊?

  還有,你今日巴巴地跑來找龍老,什麼鑒定古董,鬼才相信你有這份閑心。分明是眼見大事不好,意欲刺探消息。你老實說,是也不是?「他氣勢洶洶地質問著,而且每一句話都戳在要害上,錢謙益被弄得目瞪口呆,一時間,競不知如何應付才好。

  朱統鏇卻越發上勁。他鄙夷地瞅著不知所措的對手,說話更加沒有忌憚:「哼,你們東林要舍親立疏,包攬朝政,一手遮天,想得倒美!

  可惜忘了問我們肯不肯。告訴你,別以為憑著史道鄰、姜居之、呂儼若幾個,你們就能橫行無忌,為所欲為。我們的人多得是,豈容你們愛怎辦就怎辦!你們既然不仁不義,想獨霸獨吞,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;那麼對不起,也休想我們會對你們客氣!你只管等著瞧,到頭來倒霉的是誰!扒嬉醞萇僂飫噯宋鐦蚪壞潰繞涿揮信齙焦庵址絞降奶富啊K萑揮行姆床擔降諄溝霉思吧矸鶯屠Γ乇鷦諮巰掄庵殖『希荒芟穸苑僥茄咽裁炊汲嗦懵愕亓臉隼礎5焱崇擁那鈄泛荼疲詞顧卮鴆皇牽換卮鷚膊皇牽蛑蔽薹ㄕ屑堋?於是,他只好不斷回過頭去,求援地望著楊文驄。

  楊文驄顯然也沒料到那花花太歲會突然發難,一時間同樣給鬧蒙了,好半天才反應過來。無疑,這位公子爺的脾氣,他到底熟悉得多,於是開口勸阻說:「大公子,牧老是客人,不要如此!」

  看見朱統鏇把脖子一挺,像是表示不服,他又連忙撫慰說:「自然,兄的話也不全錯。只是拿來這當口上說,卻不是時候。」

  「怎麼不是時候!聖駕都到儀征了,難道還不是時候?」

  「這——也並非不是時候,惟是王舟雖則到了儀征,留都群公卻尚未定議,大事也還不算得定下來,萬一……」「怎麼不算定下來?有老馬、老盧他們定策主持,有高、王、二劉諸總戎舉兵護送,誰敢不聽從?不聽從就先把他們抓起來!」朱統鏇越加盛氣凌人。

  錢謙益起初只是獃獃聽著,指望楊文驄幫他解脫困境。驀地,他心中一動:「什麼?聖駕已經到了儀征?還有諸總戎舉兵護送——這、這是什麼意思?」他忘記了剛才的尷尬,連忙插進去問:「龍老,方才你是說……」楊文驄瞧了瞧客人,隨即垂下眼皮:「嗯,馬瑤草在鳳陽已同守備盧太監商定,奉福藩為三軍之主,並移書留都群公,請立為君。

  眼下福藩舟抵儀征了。「

  他這麼解釋的時候,神情顯得有點慚愧和抱歉,聲音也放得相當低。倒是聽力不佳的錢謙益全神貫注,憑藉對方的口形翕張,仍舊聽清了說話的內容,並吃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:「什、什麼……馬瑤草當真要改立福藩!這、這怎麼成?

  不成!」

  楊文驄似乎已經料到會有這樣的反應。他輕輕嘆了一口氣,沒有說話。

  朱統鏇卻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,歪著腦袋,得意洋洋地說:「怎麼不成?莫非……」「不!」錢謙益猛地一揮手,粗暴地打斷說。由於氣憤,也由於惶急,他的眼睛和鼻孔全都大張著,黝黑的臉膛憋成深紫,花白鬍子在激烈地抖動著。他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,一邊吵架似的吼叫:?「這是自食其言,背信棄義!是胡鬧!須知立君大事,必當由群臣集議,公推擁戴,方為正則!似這等憑藉武力,強行迎立,置祖宗家法何地?還成何體統!況且眼下社稷危傾,強寇壓境,更須力持安定,以備不虞。你們這等興兵迫脅,倘使眾人不服,鬧將起來,被流寇乘虛南下,這一份罪責,又有誰承當得起?有誰承當得起!」

  他怒氣沖沖地質問,使勁地跺著腳。可是當吼叫了一陣,發現兩位聽眾——楊文驄始終低著頭,默不作聲,而朱統擷則靠在椅子上,古怪的臉孔掛著冷笑,錢謙益就閉上嘴巴,呆立了一會,最後,失魂落魄地坐倒在椅上。

  六

  「不,不成!我得趕快回去,瞧瞧呂儼若他們今日集議,結果到底怎樣!」茫然中,一個聲音在錢謙益心中響起。於是,他掙扎著,打算站起身。就在這時,一名僕人匆匆走進來,低著頭報告說:「稟老爺,阮老爺來拜!」

  「哪個阮老爺?」楊文驄似乎沒有聽明白。

  「就是平日常來的那位鬍子老爺!」

  「什麼?阮圓海!阮圓海回來了?「驚訝的楊文驄一下子離開了椅子,」他在哪裡?快,快請!罷餉匆煥矗婧橢焱籌嘁滄帕嗣Γ輝級卣酒鶘恚龐雒湃ァ?剛跨出門檻,他們就看見,阮大鋮正挺著那肥胖的身軀沿著迴廊大步走過來。

  「哎呀,圓老!你回來啦!什麼時候到的?怎麼弟等都不知道?」楊文驄連忙迎上前去,大聲招呼著。

  「哈哈,回來了,回來了!你當然不知道。我剛下的船,連家門也沒進,就訪你來了!哈哈哈哈!」阮大鋮用響亮的、興沖沖的聲音回答著,老遠就拱著手。他那肉乎乎的胖臉顯得容光煥發,烏黑油亮的大鬍子在肚皮上歡快地擺動著。他一陣風似地來到楊文驄跟前,一邊行著禮,一邊迫不及待地問:「怎麼樣,老馬決計擁立福藩的事,你們可都……」「圓老,一切進屋再談!」楊文驄攔住他,微笑著說。

  「哦,對,對,進屋再談,進屋再談!」阮大鋮馬上表示同意,隨即按照楊文驄的示意,轉過身,同朱統鏇行禮。然而,當看清第三個等著同他相見的原來是錢謙益,阮大鋮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,接著,臉就拉了下來:「噢,原來牧老也在,失瞻了!」

  這麼冷冷地招呼了一句之後,他就背過身,只顧同楊、朱二人繼續大說大笑地寒暄著,搖搖擺擺地走進廳堂去。

  對方這種有意的冷落,無疑使錢謙益頗為難堪。要在平時,他自必會立即辭出。

  可是眼下的情勢卻不同——阮大鋮是從鳳陽回來的。而且,作為馬士英這次毀約背盟,悍然以武力擁立福王的主謀者,這個狡詐悍鷙的鬍子,很可能就是跟隨那些護送福王的軍隊一道回來的,他這麼急急忙忙來訪楊文驄,自然有許多機密緊急的事宜要向主人通傳。而這些事宜,說不定每一件都攸關著他錢某人今後的命運和生死——「嗯,無論如何,我也該設法刺探一下。

  既然他們還不曾下逐客令,我又何必急著要走!罷餉匆幌耄筒淮苑秸瀉簦蹲願諍竺媯匭倫呋靨美鎩?這時,阮大鋮等人已經分賓主坐下,忽然看見錢謙益跟了進來,倒錯愕了一下。

  不過,沖著錢謙益到底是一位有點身份的客人,他們大抵覺得也不便立即攆他走。

  相反,好好先生楊文驄還趕緊站起來,殷勤地招呼他坐下。只是這麼一來,大家也就暫時變得沒有話說,廳堂里出現了一陣子靜默。

  錢謙益當然意識到這種場面對自己最不利。因為無話可說的下一步,照例應當是不相干的客人告退。所以,他決心趕緊把話頭牽扯起來。

  「圓老,多年不見,想不到兄不止風采如昔,而且氣色似覺更勝,真乃可慰可喜呀!」他滿臉堆笑地說。這句話,倒不全是胡亂恭維。事實上,剛才同阮大鋮驟然相見,對方所表現出來的過人精力,確實讓錢謙益暗暗驚異。

  阮大鋮卻沒有被這句恭維所打動。他低著腦袋,把大鬍子擱在圓滾滾的肚皮上,眼皮兒也不動一動,只含糊地答應:「嗯,嗯!」

  「雖然與圓老久違,但大作《燕子箋》,弟卻是早就拜觀了的。

  真是清辭麗句,妙想奇思,便是湯若士復生,弟以為也不過如此!扒婊渙艘桓齷疤狻U獯問淺遄哦苑揭宰院賴南肪繾髕范裕蘭迫畲箢裼Φ被嵊興從Α?「嗯,嗯。」

  「記得周閣老在世時,曾移書於弟,對圓老極為推許,且甚以未得其用為可惜,弟亦深然之!孰料未幾周閣老即不幸辭世,良可慨嘆。當時弟曾作詩挽他,不知圓老亦有作否?」錢謙益又說。他心想:「前年為了幫你開脫惡名,我錢某也曾出過大力,並且招惹了一身是非。雖然事沒辦成,但那一番勞苦,你總不能不認賬吧?」

  誰知,阮大鋮的回答,仍舊是那兩個字:「嗯,嗯。」

  這麼一來,錢謙益就給弄得束手無策,只好尷尬地坐在那裡,一個勁兒地捋著那郡花白鬍子。

  倒是主人楊文驄瞧著這情景,似乎有點過意不去,他開始出來打圓場,主動挑起各種話題,向大家說道:前一陣子,駐紮在南京城外的守軍,由於糧餉拖欠太久,心懷怨望,加上奸人從中煽惑,有嘩變鬧事的跡象,形勢頗為緊張。幸虧前幾日從廣東押解來的餉銀到了,戶部立即予以發放,才把局面穩定下來。他接著又說道:近日南京宮城裡的太監傳出一件怪事,說三月十九那天,乾清宮的地基發生塌陷,露出來一方石碑,上面鑿著幾個字,道是:「一小又一了,目上一刀丁戊攪,平明騎馬入宮門,散在皇極京城擾。」當時大家不解何意,現在才明白,那頭兩句指的正是「李自成」三字。此碑出現,實乃上天示警。隨後,他又向大家說起:另一支「流寇」——張獻忠所率的農民軍,自今年正月經荊州十三隘口進人四川後,已經襲破夔州,準備進兵成都、重慶,看來,蜀中從此不得安寧了!末了,楊文驄還說到舊院的名妓顧眉,自從去年嫁給兵科給事中龔鼎孳後,便移居北京。這次同丈夫一道陷於賊手,不知生死如何。等等。錢謙益為著擺脫冷場的困境,自然竭力湊興,不斷地插話、微笑,表示嘆息或驚奇。然而,這一招依然無效。相反,阮大鋮顯得愈加不耐煩。他先是裝聾作啞,不參與談話,接著就呵欠連連;最後,乾脆斜著眼睛朝朱統鏇直打暗號。

  那位花花太歲會意了。只見他離開椅子,搖搖擺擺地走過來,往錢謙益身邊一坐,伸手輕輕拍了拍老頭兒的胳臂,咬著耳朵低聲問:「您老今日來這兒,可是為的送古董讓龍老鑒定?」

  「哦,是,是的!」錢謙益連忙點點頭。同時,對那公子哥兒的親呢態度頗感意外。

  「古董看過沒有?」朱統領仍舊小聲問。

  「看過了呀,剛才不是……」

  「您老還帶來什麼別的沒有?」

  「別的?沒有了。」

  「既然剛才那件假玩藝兒早已看過,閣下又沒帶來別的,那為何還賴著不走?」

  「這……」

  「嗯,要是您老還賴著不走,小爺我可得往外轟人啦!您瞧,這合適不合適?」

  一直說到這兒,朱統纈始終是悄聲細語,而且面帶微笑,可是比起前一陣子那種大吼大叫來,卻更加透著陰損狠辣,讓人禁受不了。錢謙益像冷不防被針扎了一下似的,心中一抖,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椅子。

  「這,我……」

  「噢!」朱統纈馬上跟著站起來,截住說,「您老是聰明人,想必不肯自討沒趣。那很好,彼此方便!」

  說完,他回頭招呼主人:「龍老,您這位『貴客』可是要走了,趕快送送他!」

  錢謙益狠狠盯了朱統纈一眼,心中極其憤怒,但又不便否認,看見楊文驄已經信以為真地站起來,擺出一副恭謹相送的樣子,他自覺無法再賴下去,只好不勝懊恨地拱一拱手,沉著臉,轉身就走。

  正在門外獃等的李寶見了,趕緊走過來,把那件已經收拾好的古董帶上,三步並作兩步追了出去……「哈哈哈哈!」等錢謙益和楊文驄的背影沿著屋外的迴廊,走得看不見了,朱統纈收回鄙夷的目光,同阮大鋮對望一下,一齊放聲大笑。

  「哎,好,好,大公子,真有你的!也沒見你費什麼勁兒,怎地就把那偽君子的頭兒給乖乖打發走啦?」阮大鋮樂呵呵地問。

  朱統鏇大咧咧地一揮胳臂:「容易!別瞧這些老偽君子又奸又滑,討厭得很,卻是死要面子。只須悄悄兒捅他一下,他就坐不住,嚇得沒命地跑啦!」

  「噢,原來如此!」

  兩人說著,又開懷大笑起來。

  「嗯,弟走了這些天,留都的情形如何?」當笑得差不多之後,阮大鋮用烏溜溜的眼珠子瞅著對方,探究地問。

  「沒事!」朱統鏇揮一揮手,」自從史道鄰同老馬定議迎立桂藩之後,那伙書獃子便以為大局已定,又是忙著徵發民夫修整宮室,又是派人持法物到廣西去迎駕——都在做他們定策陞官的清秋大夢呢!啊澳敲詞返懶凇薄襖鮮吩緹凸私禱仄摯謖偽砣チ恕!?「噢,老史不在留都?」

  「不在!」

  「好,好哇!」阮大鋮頓時興奮起來,「史道鄰不在留都,我輩大事必成矣!」

  「怎麼?」

  阮大鋮正要回答,忽然看見楊文驄匆匆走回來,便臨時頓住了。他做了個手勢,招呼朱、楊二人回到椅子上坐下,然後把十根手指交疊在肚皮上,洋洋得意地說起來。

  原來,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:自從得知馬士英同史可法定議迎立桂王之後,阮大鋮便立即帶上南京江防提督誠意伯劉孔昭的親筆信,搶先到了鳳陽,果然發現守備太監盧九德正在忿忿不平。這個盧九德,小時候曾經服侍過光宗皇帝,號稱「胎里紅」。大約也就是在那個時候,他成了鄭貴妃的一名心腹。雖然事隔多年,盧九德仍舊記著女主子的恩典。聽說南京方面打算排斥福王,他便憑藉自身的權勢,暗地裡把黃得功、高傑、劉良佐、劉澤清四總兵召到鳳陽商議,打算有所行動。阮大鋮的意外到來,使盧九德十分高興,彼此一拍即合。經過一番密謀,他們認為馬士英雖然同史可法定議擁立桂王,但那只是由於他還沒有意識到,可以憑藉武力強行擁立福王。而一旦成功,馬士英就將成為大臣中無可爭議的定策元勛,並可以最終取代史可法的地位。只要把這一層利害得失陳述清楚,是不難促使這位剛愎自負的老頭兒倒過來的。事實證明,這個判斷完全正確。當馬士英回到鳳陽,得知盧九德準備與江北四鎮聯盟擁立福王,先是十分吃驚,繼而又表示生氣;但經過阮大鋮反覆勸導,打消了他的顧慮,馬老頭兒也就橫下一條心,同意加入擁「福」的陣營,並且儼然成為這一計劃的領導者,積極行動起來……「昨日夜間,」阮大鋮最後得意洋洋地說,「馬、盧二位及江北四總戎的聯名公啟已著人連夜送來留都,請司禮韓公即速召集群臣公議,具啟前往儀征迎接聖駕。

  弟只擔心史道鄰如果固執強項,東林那伙人自必也會跟著起鬨。如今老史不在留都,真乃天助我輩,大事可成了!」

  朱統鏇「噢」了一聲,說:「怪不得我早先去訪劉誠意,他家裡的人說他早早就出門,上魏國公府議事去了。想必議的就是這件事!」

  「圓老,」楊文驄插了進來,圓圓的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,「老馬這樣動刀動槍地干,弟總覺著是否太過了些。萬一東林方面不肯就範,鬧將起來,這局面怎麼收拾?況且他們有左良玉撐腰,老左在武昌有七八十萬兵馬,若然也興兵東下,與我相抗,可不是好玩的!」

  「哈哈,龍老只管放心!」阮大鋮不在乎地搖晃著腦袋,「這一層弟與老馬他們早計議過了。別瞧那伙偽君子平日吵吵嚷嚷的挺凶,其實一個個全是硬不起來的鳥!裝腔作勢,捶胸頓足地嚎上幾句是會的,若說招左兵東下——哼,諒他們也沒有那個膽子!老兄就等著瞧吧,哈哈!」

  說完,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事,又問:「咦,前幾日有幾位從北邊逃下來的內監,是弟在淮安碰上的。弟讓他們拿了我的信來見兄,可來了不曾?「楊文驄點點頭:「已經來了。弟按兄的囑咐,先留他們在寒舍住下,如今都在東偏院里哩!」

  「好,多謝,多謝!」阮大鋮滿意地拱一拱手,站起來,「那麼,弟這就過去瞧一瞧。,『等楊、朱二人跟著離開椅子,移動腳步之後,他又關心地問:」這幾日,兄不曾薄待他們吧?唔,這是頂要緊的。須知這些人日後都要進宮裡去服侍新君。你我將來的前程,一半就掛在他們那張嘴巴上!」

  七

  「太沖,太沖!」幾聲惶急的叫喚在天井裡傳來。

  正在西廂里給劉宗周寫信的黃宗羲不由得一怔。當聽出那是顧呆,他就放下筆,疑疑惑惑地走到門口,掀開帘子向外張望。

  「太沖,快來!」顧呆神色慌張地招著手,「不好了,仲老吐、吐血了!」

  黃宗羲吃了一驚,連忙跨出門檻:「啊,吐血——仲老?為什麼?怎麼會?」

  顧杲顧不上回答,一轉身,又匆匆奔回堂屋裡。黃宗羲緊張起來,連忙快步跟了上去。

  當他踏入堂屋,發現裡面已經聚了好幾個僕人,正七手八腳地幫著客人——前武德道僉事雷演祚,把主人扶到椅子上。黃宗羲來不及再問,先奔上前去,果然看見周鑣臉色蒼白,緊閉著雙眼,嘴角和鬍鬚都沾上了殷紅的鮮血,而且已經沒有力氣說話,只微微搖著手,似乎表示並不要緊,讓大家不必驚慌。

  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待到與大家一道把周鑣安頓到椅子上之後,黃宗羲趁著僕人們忙著替主人擦拭血跡、遞茶送水的當兒,滿腹狐疑地轉過身來,望著顧杲問。

  顧杲正吩咐一名僕人趕快去請醫生,他回頭看了看椅子上的病人,隨即把朋友扯到一邊,壓低聲音說:「適才雷介公來,說剛剛從錢牧齋處得知,馬瑤草已經背毀與史公的成約,內結劉孔昭、李沾,外連江北四鎮,意欲以武力擁立福藩。留都群臣為勢所挾,已於昨日在中山王府定議以福藩告廟(告廟:到陳列著明朝歷代皇帝牌位的太廟裡去,舉行祭告儀式。),並已前往儀征接駕了。仲老驟聞此事,急怒攻心,所以……」「什麼?」黃宗羲的眼睛驀地睜圓了。他情急地一把揪住朋友的衣袖,「定議改立福藩!這、這可是真的?」

  「此事已確定無疑!」一個低沉的嗓音傳來。黃宗羲轉過身去,發現雷演祚那張鬍鬚虯結的臉,正在兩尺開外的地方對著他。

  「是呂少司馬親口告知錢牧老的。」雷演祚神情沮喪地說,「昨日中山王府的集議,顯見是規布已定才召諸臣去的,由司禮韓太監出頭主持,徐魏國、劉誠意諸勛臣及吏科的李沾互相唱和,一到就開讀馬瑤草及盧九德的公啟,然後不待群臣公議,就即時宣布以福藩告廟。當時呂少司馬堅執不允,並與李沾相爭於堂上。無奈群臣懾於馬瑤草的軍威,慮生內變,俱噤不敢言。呂少司馬孤掌難鳴,最後不得已而從之。聞得錢牧老為這事極其憤慨,與呂公好吵了一場,並說日內便要整裝回常熟去了!」

  黃宗羲呆住了,局勢竟然發生這樣的突變,是他所萬萬沒有料到的。事實上,剛才在西廂里寫信時,他還給在杭州等候消息的老師描繪了一幅頗為樂觀的前景,認為由於史可法等大臣的明智決策,留都的局面可望較快地穩定下來。如果新君即位後,能夠與民更始,勵精圖治,事情看來還是有可為的。誰知,馬士英之流競出爾反爾,使出如此卑鄙橫暴的手段……「可是,可是,史道鄰——莫非也隨波逐流不成?」他心神激蕩地顫聲問。

  「聽說史道鄰也是事後才得知此事。所以昨日連夜從浦口趕回留都。「雷演祚說。

  「哦,那麼定生也回來了?」顧杲連忙問——幾天前的那個上午,雖然周鑣曾經令人吃驚地對陳貞慧大表不滿,指責他懷有野心,不過,在這危急存亡的當口上,顧杲大約已經忘記了那件事。

  雷演祚搖搖頭:「今日一早,弟便上兵部打探消息,也問及定生,說是還在浦口,未曾回來。」

  「出了這等大事,他怎麼不回來?」顧杲頗為著急。

  雷演祚苦笑了一下:「只怕定生還未知此事哩!」

  「事到如今,我們該怎麼辦?『』黃宗羲咬著牙問。由於激憤,他那張小臉漲得通紅。

  沒有人回答。顯然,雷演祚正是感到束手無策,才找到周鑣這兒來的。至於顧杲,這兩天還未能從消沉絕望中徹底擺脫出來,就更拿不出什麼主意。

  「……史道鄰,只有、去見史……史道鄰!」一個低沉、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,那是周鑣。他已經睜開眼睛,並掙扎著試圖坐正身子。

  黃宗羲連忙走過去,扶住他,疑惑地問:「去見史道鄰?」

  「嗯,快去,我也去!」

  黃宗羲望了望委頓不堪的病人,搖搖頭:「先生如何去得?況且,醫生就要來了——這樣吧,由介老、子方二位同弟一起去,向史公泣血直陳,務請他設法主持。

  仲老就在家將息,等候音訊。」

  「不錯,仲老萬萬再動不得,不能去!」顧杲和雷演祚也同聲勸止。

  周鑣抬起鬚髮蓬鬆的腦袋,虛弱地望著他們。突然,那一雙隱藏在濃眉下的眼睛閃射出憤怒的光芒:「別噦嗦了,這是什麼時候!

  我的病自己知道,快、快走!?

  說著,他伸出雙手,讓僕人攙扶著,強掙著站立起來。

  半個時辰之後,他們終於趕到了位於洪武門東側的兵部衙門外。顧杲讓大家先在外面等著,徑自上前要求通傳。誰知,門公回答說,史可法今日不得空,已經吩咐門上,不拘什麼客人,一律謝絕不見。顧杲起初以為他嫌銀子少,又添了幾錢,但對方卻死活不肯收,弄得顧杲毫無辦法,只得懊喪地走回來。

  黃宗羲一聽,不禁急紅了臉,氣沖衝要上前吵鬧。倒是周鑣搖手,把他攔住了。

  「史公既已得知此事,」他歪在轎座上,苦笑地說,「眼下想必正在籌思對策,倒是個進言之機。門公不給通傳,我等可以尋別人——嗯,就尋楊遇蕃好了!」

  楊遇蕃是史可法的一位親信幕僚。他父親曾任舒城縣令,因抗禦農民軍,城破被殺,久久未獲恤典。是史可法代他一再申報,才把事情辦成。楊遇蕃為此十分感激,便投到史可法的幕中來效力,論資歷和受信用的程度,他都比陳貞慧更深一層。

  如今經周鑣提醒,顧杲便點點頭,重新前去交涉。這一次,果然比較順利。片刻之後,楊遇蕃匆匆出現了。他站在門前張望了一下,當發現周鑣被黃宗羲和顧杲一邊一個,幾乎是架著走下轎來的時候,他那張舒朗秀氣的臉孔就現出驚訝的神色,慌忙迎上前來,一邊同大家行禮,一邊關切地問:「仲老,這是……」周鑣搖一搖頭:「沒事,老毛病了!」停了停,等喘過一口氣之後,他又抬起眼睛,瞅著幕僚:「弟等有緊急之事,須即刻面陳史公,相煩通報一聲!」因為他平日同楊遇蕃常有來往,所以也就不再講究客套。

  「楊兄,」看見對方面有難色,雷演祚也插了進來,「弟等本也不敢勞煩大駕,只為貴門公不肯通傳,而弟等欲面陳史公之事又甚急迫,是以不得已出此冒昧之舉。」

  「哦,介公兄何出此言!難得列位見顧,小弟不勝感幸!」楊遇蕃連忙謙遜地說,「只是眼下史公確實不得空,也曾吩咐謝客,所以門上適才也並非有意怠慢……’『他沉吟了一下,」不如這樣吧,先請列位進內奉茶,一俟史公了卻公事,弟便即時通報,只是有勞列位守候,甚是不恭,不知列位……「雷演祚等人互相望了望,知道對方所說的確是實情,而且他肯這麼辦,已是十分之幫忙,說不定還擔待著被史可法責備的干係,於是一齊拱手稱謝說:「如此,甚感美意!」

  說完,黃宗羲便同顧呆扶起周鑣,雷演祚在旁邊相幫著,隨楊遇蕃進了側門,朝私衙走去。

  「弟等此來,是想探詢一事——馬瑤草勾聯江北四鎮,強行擁立福藩,大司馬可已知道?」

  等大家重新敘過禮,在小花廳內坐下之後,周鑣乏力地靠在椅背上,開門見山地問。

  「這個——」楊遇蕃收起客套的笑容,遲疑了一下,點點頭,「史公已知道了。」

  「那麼,史公打算如何對付這個奸賊?」黃宗羲咬牙切齒地插了進來。

  楊遇蕃瞧了客人一眼,對於這種過分激烈的言辭,似乎有點意外,也有點不安。

  他搖搖頭,含糊地說:「如何處置,這個,小弟卻未曾得知。」

  「不知?閣下怎麼……咳,不知!」周鑣焦急地說,隨即猛烈咳嗽起來。

  大家不由得轉過臉,關切地望著他。

  「弟因曾將馬瑤草與四鎮的聯名公啟送呈史公,是以得知此事。至於史公如何處置,確非小弟所敢與聞。」等周鑣的咳嗽稍稍平復之後,楊遇蕃解釋說。

  「哼,兄是不肯說!」黃宗羲又一次插進來,停了停,他突然提高聲音,怒沖沖地質問:「兄以為弟等人微位卑,不足以與謀此事?」

  楊遇蕃臉孔一紅,顯然有點著惱,但他還是忍住了,不急不燥地說:「兄台言重了。弟豈敢藐視兄等?若說人微位卑,弟才是人微位卑。所以列位雖有以垂詢,弟竟茫然不知所應,其實抱愧,尚祈見恕!」說著,舉手當胸,作了一揖。

  雷演祚在旁邊瞧著,知道再讓黃宗羲說下去,只會把場面徹底弄僵,於是連忙拱著手,一邊還禮,一邊打著圓場說:「楊兄,馬瑤草出爾反爾,輕毀成議,強行改立,此事非同小可,實乃攸關江左之安危!是以太沖兄如此焦慮。弟等今日來謁,實欲向史大人奉陳所見,不料適逢史大人謝客,若非楊兄通融,弟等哪得從容入候?只是復勞楊兄在此相陪,令弟等十分不安!」

  他這麼說,一方面是告誡黃宗羲別忘了人家已經十分幫忙,不可率性胡來;另一方面也是意在打探史可法遲遲不能出見的原因。

  果然,由於黃宗羲不再做聲,楊遇蕃的氣也就消了。他點點頭,嘆了一口氣:「不瞞列位說,馬瑤草此番突然變卦,事先全無徵兆,顯見是有謀而來。史公也覺甚為棘手。昨日大半夜,今日直到這時,都在同高大人、姜大人、張大人商議,至今未有結果。所以弟確實不知將如何應變……」「聽說,前些日子,史公曾致書馬瑤草,力持福藩『七不可立』,不知可有此事?」一直沒有開口的顧杲問了一句。

  楊遇蕃沉默了一下,輕輕點了點頭。

  「那麼姓馬的可有回書?」顧杲緊盯不放。

  楊遇蕃搖搖頭,苦笑說:「他只派人來口頭回復,表示信守前約,還請史公不要聽信謠言。所以史公一直很放心,誰知如今……」大家「氨了一聲,臉色頓時變了。因為馬士英這麼做的險惡居心實在太明顯,而一旦讓他的陰謀得逞,南京的政局將會是一個什麼樣子,也已經不問可知。所以顧杲眼睛裡那兩星亮光閃爍了一下,頓時暗淡卜去。

  黃宗羲卻把椅子的扶手一拍,猛地站起來:「那麼,史公還有什麼可猶豫的?

  莫非打算把江南拱手讓給馬瑤草不成!」

  「是呀,不成,說什麼也不成!」雷演祚緊皺著眉毛,喃喃地說。

  楊遇蕃也有點激動。他點點頭,正要說話,忽然,廳外的過道里傳來了橐橐的腳步聲。緊接著,一個人跨了進來。

  大家旋過臉去,不禁「氨的一聲,紛紛站了起來——原來,兵部尚書史可法意外地出現在他們眼前。

  大約是連夜磋商那件非常事變的緣故,這會兒史可法的神情顯得嚴峻而冰冷,本來就黑瘦的臉看上去更加瘦小了,一雙眼睛卻灼灼地放出光來。他顯然沒有估計到廳堂里的客人是周鑣他們幾位,而且他進來也不是為的見客,所以倒怔了一下;但隨即就恢復了原來的神態,同大家一一行過禮,淡淡地寒暄了兩句,便轉向幕僚說:「昨日回來時,學生曾托陳定生把每日的塘報匯齊,派人送過江來。先生若收到時,即速拿來給我!」

  交代了之後,他朝大家點點頭,又做了個「失陪」的手勢,便轉過身,打算離開。

  好不容易才盼到主人露面,雷演祚等人自然不肯放過,連忙一個勁兒朝楊遇蕃使眼色。後者會意,便拱著手說:「大人,仲老、介老和子方、太沖幾位是專誠來訪,有要事面稟大人,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!」

  「哦?」史可法停住腳,側過身來。

  「大人!」雷演祚本來要讓周鑣出面主持,但看見後者剛才這麼一動彈,已是面色發白,有點支持不住,只得代他說了,「聞得馬瑤草背信棄義,競聯絡四鎮,意欲以武力推戴福藩,不知大人如何處置?」他故意不提留都諸大臣已經商定到儀征接駕,無疑出於一種深刻的考慮。因為那一節史可法並未參與,完全有權要求諸大臣重新集議。如果遭到拒絕,作為最高軍事長官,史可法就有充分的理由採取非常手段進行干預。這正是雷演祚——也是周鑣、黃宗羲、顧獃等人所希望的。不過,那已經是更深一步的話題,在尚未摸清主人的態度之前,還不能提出來討論。

  聽說他們有要事稟告,史可法起初倒十分留神,及至弄清是為這件事而來,臉色便冷淡下來。他嚴厲地瞥了幕僚一眼,似乎責怪對方不該在這當口上,還牽扯這些人來打擾他。

  「這個,嗯,也談不上背信棄義吧。既有異議,大家商量著辦就是了。」他含糊其辭地說。

  「怎麼不是背信棄義!」看見史可法從一開始,對自己這些人來訪就顯得不太耐煩,而且態度敷衍,黃宗羲的自尊心早就有一種受到輕侮的感覺,於是直衝沖的插進去說,「半月前大人與他定策立桂,這事已是人人皆知。如今忽然變卦,悍然派兵擁福藩南來,分明是圖謀不軌。若恃此而可得逞,綱紀何在,南都之威嚴何在!」

  目前的局面確實是如此,所以一時間,史可法倒也啞口無言。

  但他似乎仍舊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張揚,所以遲疑了一下,又說:「福藩原本也在選內,而且以倫以序,諸藩之中,數他最親最長,立他也無不可……」這話一出口,不止黃宗羲,連雷演祚、顧杲也都頓時大驚失色:「啊,莫非大人決意屈從馬瑤草,改立福藩不成?」

  史可法揮揮手,顯得有點煩躁:「此事並非如列位設想那般簡易。總之萬事都須以社稷大局為重,從長計議!」

  說著,他轉身想走。就在這時,一直沒有說話的周鑣忽然離開了椅子,踉蹌幾步,「撲通」一聲跪倒在地上,叩著頭說:「大人,且聽、咳,且聽學生,咳咳,一言!」

  史可法連忙停住腳步:「哎,仲老快請起來!有話只管直說,學生必定恭聽!」

  周鑣卻無論如何不肯起來。而且不管史可法往哪邊躲開,他都艱難地移動著身軀,把頭朝著對方,一邊喘息著,一邊極力爭辯說:「江左安危,大明中興,全賴我君子合力護持;我君子能否儘力於朝,又全賴立君得賢。此事至大至重!今馬瑤草姦邪成性,鷹狼為心,一旦得志,必盡逐我君子而後已。大人萬不能因一念之猶豫,而任姦邪得逞,致使仁人君子報國之志,終成畫餅之恨。望大人三思復三思!」

  雷演祚也激動地參加進來:「大人一身系天下之安危、中興之成敗,江南臣民無不仰大人如嵩岱,是故深為姦邪所忌,處心積慮以謀大人。大人日前斥福藩不立,已貽奸人以口實,今若復勉強立之,適足授彼以柄。是雷演祚等深為大人危之!大人縱不自惜,莫非大明之社稷、江南之百姓,亦不足惜么!」

  史可法獃獃地望著他們,分明被這兩番懇切的陳辭打動了。

  半晌,他喃喃說:「二位之言,自是有理。只是,唉……」「哦,莫非因馬瑤草有江北四鎮之助,致使大人躊躇為難么?」

  黃宗羲急急地問。由於這一陣子,史可法流露出了真情,他內心的不滿也隨之消解了,「其實,此又何足懼哉!只要大人授命,小生願即刻西赴武昌,征左良玉之兵東下,看他四鎮還敢猖狂否!」

  「不錯,」一直顯得神態消沉的顧杲,也突然衝動起來,大聲附和說,「左良玉心存忠義,深惡小人奸佞之所為,而素與我東林君子交好。為今之計,只有徵他東下,方能阻禁馬瑤草之奸謀!」

  史可法起初沒有聽清他們說什麼,還盡自沉吟著。然而,當終於醒悟過來之後,他分明吃了一驚:「什麼,你們說什麼?征、征左兵東下?」

  「事不宜遲,望大人當機立斷!」黃宗羲和顧呆同聲說,一齊跪了下去。

  史可法沒有立即說話,但表情明顯地起了變化。一種不勝震驚、反感和氣急的混合表情,分明地從他那張黑瘦的臉上呈現出來。

  「胡說!」他勃然大怒地呵斥說,「爾等好大的膽子,怎敢出此狂悖禍國之議!

  你們莫非不知,眼下大亂方殷,人心浮蕩,闖賊隨時都會傾師南下,我輩如不同舟共濟,先自鬧將起來,局面將如何收拾?江南還要不要維持?中興還要不要再造?

  哼,簡直胡說八道!

  不可,此議斷乎不可!?

  黃宗羲所提出的這個建議,其實是周鑣的主意,雷演祚也贊同。事實上,鑒於事態已經發展到這一步,在他們看來,搬出左良玉來嚇唬馬士英,是惟一能夠挽回敗局的辦法。沒想到,剛一提出,就招致史可法的嚴厲訓斥。一時間倒把大家給鎮住了。不過,雷演祚似乎有點不甘心,他解釋說:「適才太沖之意,也並非要左兵當真東下,無非讓他做此聲勢,令馬瑤草等輩畏懼而已。」

  「不成!斷斷不成!」史可法蠻橫地把手一揮,看來不僅毫無商量餘地,而且連聽都不想再聽。

  「可是,倘使奸人借擁立之功,把持了朝政,莫非江南就不會亂么?莫非中興就能有望么?」黃宗羲忍不住爭辯說。

 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說:「爾等所慮,亦是太過!彼輩縱慾把持朝政,哪裡就這麼容易了?只要我君子同心協力,公心謀國,彼輩又安能為所欲為!」

  這麼說完之後,他微微抬起頭,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飄蕩著朵朵白雲的一角碧空,用沉思的、堅毅的口吻說:「可法立身處世,但問無愧於心。至於成敗得失,惟有付之於天,非可法所能問,亦非可法所敢問!」

  聽著這種堅執異常的口氣,大家知道再說也無用,不禁沮喪地沉默下來。惟獨周鑣不肯罷休,仍舊趴在地上,一邊叩著頭,一邊絕望地叫:「史公,史公,還望三思,三思啊!」

  史可法的神情本來已經有點緩和,這時又一下子嚴峻得令人生畏。

  「沒有什麼可三思的!」他厲聲說,「君等此議悖謬已極。我史可法在此一日,斷不許實行!左良玉若敢不遵約束,提兵東下,我必率先擊討之,死而後已!言盡於此,望諸君好自為之!」說完,猛地一拂袖子,轉過身,大步向外走去。

  雷演祚、黃宗羲和顧獃獃了半晌,懷著絕望的心情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最後一齊把目光集中到周鑣身上——卻吃驚地發現,周鑣歪坐在地上,臉色變得一片死灰,十分難看。突然,他全身劇烈地震動起來,「哇」的一聲,又吐出一攤子鮮血。

發表評論

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

1生命冊作者:李佩甫 2白門柳2:秋露危城作者:劉斯奮 3平凡的世界作者:路遙 4草房子作者:曹文軒 5第三部 春盡江南作者:格非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